International 与 Internet
英特纳雄耐尔尚未实现,Internet已经实现
章立凡
2010年春一个乍暖还寒的午夜,我正在互联网上盘桓,忽闻窗外一声霹雳,掀开窗帘,夜空漆黑,星月无光,风雨大作……
稍后,推特上出现了一条消息:“前中宣部长朱厚泽先生于今日00:16逝世”。读后心中一惊:去年朱老因患鼻咽癌动了手术,我们最后一次见面,是在年末的一次聚会上,当时他已从医院出来,精神状态很好,还作了即席发言。不久又得知朱老再度住院,癌细胞已经扩散……。
我随即将这则消息转发到一家著名的BBS上,时间距他辞世还不到一小时,接下来又发电邮通知一些相熟的朋友。第二天早上,尽管各大门户网站仍在沉默中,朱老逝世的消息已在网上传开,还有传闻说:“朱厚泽先生辞世的那一刻,雷声大作,风雨交加,医院的院坝里,一地白花!”这一传闻的真实程度或许不好判断,但我相信一句老话:“公道自在人心”。
浏览跟帖,绝大多数网友都在怀念这位提倡“宽厚、宽容、宽松”的“三宽部长”,称颂他是“一个正派的人,一个正直的人,一个有良知的人”。有的年轻人不知朱厚泽为谁,惊问:“有宽过?”有的则抱怨:“老子还没出生,三宽就结束了”。过来人则普遍怀念改革开放初期的80年代,称“80年代出现过一个意气风发的青春中国,老人功不可没”;“我能有今天的见识拜这位老先生所赐!”5月11日那个简朴的送别时刻,相识和素不相识的朋友纷纷赶来,向老人表达最后的敬意。
一位主管过意识形态高官能如此被人怀念,是60年间极为罕见的现象;而对“三宽”时代的怀念,也折射出社会的舆情和普遍心态。20世纪80年代是一个朝野有共识、全民有追求的年代,朱厚泽1985年出任中宣部长后,在1986年的文化厅局长会议上正式提出“三宽”:
对于跟我们原来的想法不太一致的思想观点,是不是可以采取宽容一点的态度;对待有不同意见的同志,是不是可以宽厚一点;整个空气、环境是不是可以搞得宽松、有弹性一点。
他解释自己的观点说:“完全钢性的东西是比较容易断裂的,它不能抗冲击。而社会生活中的冲击随时都会有,会从各个方面来。保持一点弹性、柔性,不但有利于发展,也有利于抗“冲击”。多少带一点弹性、柔性,这对于处理我们的思想文化问题,经济政治问题,小至家庭、夫妻、父子、母女,大至国家大事、民族关系,都会好一点。所以,在这个问题上是不是可以把握得更妥善一些。”
这或许就是“和谐社会观”的测试版,那时互联网还没有出现,25年后重读朱厚泽,发现真的很有预见性:他提出的言论尺度,即便是在今天的“大局域网”环境下,网民凭着表达技巧和不断更新的“翻墙”技术,也完全能够自我实现。我忽发奇想穿越时空:如果互联网提前10年进入中国,今天将会怎样?答案是不言而喻的(此处删去48字)。“完全钢性的东西”随时可能断裂,“万山不许一溪奔”违反天道,浩浩荡荡的历史潮流无法阻挡。
互联网的出现,不仅将世界变成了“地球村”,也改变了中国资讯传递的传统走向和梯次。以往最重要的资讯,往往是最高层最先获悉,经核心层圈阅,从省部级层层传达到厅局级、县处级,最后才是普通干部和百姓。自从有了互联网,从web1.0时代进入web.2.0时代,ID之下人人平等,任何一个都市“蚁族”式的小人物,都可能先于他(她)的上司获取、转发最新最重要的资讯,并在“自媒体”(博客、微博)上随时发表见解。地位越高越可能被蒙蔽,真应了“卑贱者最聪明”这句话。云计算技术和维基解密的出现,又为资讯的存储和查询提供了强大的支持——今后的世界或许不再有秘密。
无官一身轻的朱厚泽,在互联网时代与时俱进,发电邮、写博客,思想敏锐,网技纯熟。他是中国改革开放以来走在时代最前列的思想家之一,完全超越了体制、党派的局限。2008年改革开放30周年之际,他写下《关于近现代中国路径选择的思考》,指出:“回顾一下这二十多年,我国国民经济和社会生产力有了很大的发展。它是怎么发展起来的呢?简单一句话就叫:解除市场禁锢。”“要想解决我国的文化问题,以求思想活跃,文化繁荣,学术发展,实际上就是一句话:解除思想文化禁锢。”
近来又在提倡唱红歌了,我最欣赏《国际歌》里的两句歌词:“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”和“让思想冲破牢笼”。“英特纳雄耐尔”(International)尚未实现,但Internet已经实现——禁锢思想的年代一去不复返了。
2011年2月25日 风雨读书楼
《新世纪》杂志 2011年第10期(发表时略有删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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